【羡澄羡】老树

——所有未宣之于口的,都是不明所以。

 

#哎呀试验失败了。怪不好意思的哈哈哈。
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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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凌来云深不知处寻我,说传他舅舅话,请我去莲花坞一趟。

 

我其实已有四、五年未见过江澄,平日经过云梦地界向来绕道走,下馆子他若进门我必然脚底两层油,从店家后门溜得飞快,我小时候这般偷鸡摸狗的事情做的习惯,倒连累我家景行含光的蓝二公子,一边忙着结账,一边还要穿着他那显眼的一身白遮遮掩掩往后门跑。

 

我倒是有些奇怪,我同江澄之间的关系已经变成这副模样,他又何必大费周章请我回去呢。还是该说,我这土生土长的云梦人,曾经云梦江氏宗主坐下首席弟子,故地重游,竟还须得他来请了。

 

金凌生怕我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,规矩地立在门口,一连将那个“请”字说了三遍。我那会儿一个人躲在静室偷酒喝,看的是进山门前在镇上十个铜板顺来的新春宫,蓝湛去见他叔父和长兄,我们回来一趟不容易,他总归有许多事情要和家里人交代。我抬头看金凌一眼,也不知这小子来得是真巧还是钻了空挡,心道金宗主的面子不好拂,莲花坞那位更不是个好相与的主,便同金凌道,那我就随你去。

 

春宫图得收起来,这是我背着蓝湛偷偷买的,若叫他看去,待我回来可有得罪受;我承认此一遭是我一时兴起,毕竟我有千千万万个可以拒绝的荒唐理由,待金凌回去回禀江澄,他也一定知道,我只是不爱去罢了。如今我既不是当年同他在十里莲湖里游水的半大少年,也不是夷陵乱葬岗上翻云覆雨的魔道祖师,不管何种意义上的风浪都再翻不起来,莲花坞这地方,实在不太适合我再去了。

 

我与蓝湛留了字条,同他约明个儿午时在莲花坞附近的镇上等我,这期间我招呼金凌进来小坐,他站在原处没动也不说话,我曾见惯他同江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牙尖嘴利,这样一来还颇为不习惯,只好与他找话题,问他可知道江澄为何要见我。

 

金凌说,舅舅找你自然有他的道理。

 

倒端得是大家宗主的派头,我问他的是知与不知,他答我的是有或没有,好好一个小少年,过早在宗主位上禁锢得这样牢靠,我想他如今大概已经及冠,不然怎会与我当年与他初见时相差甚远。

 

出了云深不知处我才知道他此行是独自一人,是以这御剑载我的重任自然便落在他身上,我瞧他脸色,却不见什么抵触的情绪,但我想说的他与往日不同的话早就是老生常谈,连自己也不爱再提,便跟着他上了剑,一路上兴致缺缺,也未再有言语。

 

快到莲花坞时金凌回头看了看我,隔了片刻,又回头。我问他是否有话想说,他这回倒又不理我,只掐诀御剑降落,隔着莲花坞的正门十万八千里。我抬头看了看院墙里露出的一点歪脖树的枝干,正想笑他请人来还要我蹲墙角,便听得金凌对我说:

 

魏无羡,我为了我舅舅求你。

待会儿你进去,他说什么你只管应下来,权当哄他个开心就是。

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,我倾金江两家全力,凭君驱驰。

 

我直觉有些不对,却仍很是不解,一个没忍住就问出口:江澄难道还缺个演杂耍的陪他乐呵?那你可找错人了,我……

 

金凌打断我道:魏无羡。

我舅舅要死了。

 

他说罢,就一个纵身跃上围墙,转身伸出一只手要来拉我。

 

我只当自己方才听错了,跟着他翻墙时还笑他:堂堂江家的表少爷,竟然也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,带着我越墙而入吗。

 

我俩正落在院内的歪脖树边。

 

金凌看了看那棵树,又看了看我,终于还是同我说,正因为我是江家的表少爷,才能从这墙上翻进来;不然你自己试试看,我若不拉你,你自己还进不进得了莲花坞?

 

我还在看那棵树。

我记得自己同这棵树十分有缘,初来乍到便在这树上睡了半宿,学艺不精不好翻墙的时候也总踩在这树上作踏板,只不过我细细翻找了一会儿,当年我躺过的那根枝杈终是找不见了,我这时才想起,这个莲花坞,已经不是当年的莲花坞了。

 

得亏这树偏安后院一角,平日里饱受冷眼,生死关头反倒留下一线生机。

 

金凌拉了我一把,低声道,你去罢,舅舅应该在祠堂里。

 

我下意识抬眼向熟悉的方向看去,果真见半掩的门窗间有烟火漏出来,这才晓得金凌带我走的这条路是到祠堂最近的一条,也是我往常为了躲罚,时常选择的一条。金凌这时已经转身走了,仿佛完全不在意我接下来要往何处去一般,再也不爱看我一眼。不过这是我隔天后知后觉才晓得的,因为当时我全神贯注地在嗅那祠堂的香火,耳边只听见金凌说,魏无羡,别忘了我们讲好的。

 

好歹我也算是他半个舅舅,如此这般同我讲话,实在是生分,生分。

 

终于只剩下我一个,我便顺着小路过去,毫无阻拦地推开祠堂的木门,江澄果然在里面,恰好跪在门缝间漏进去的一线日光里。要说跪祠堂,我素来被罚得比他多得多,更何况便是真的哪一次连累他受了苦,我去探望他时也常止步于这门上那臼铁锁,惯常是翻窗进来给他送吃的,这般光明正大地看着江澄跪在着,对我来说可是头一遭了。

 

地上有不少燃尽的烟灰,江澄正点了新的插进炉里,对着上边牌位拜了三拜。他直起身子,似乎是被烟火呛得咳了两声,这才对我道:外边等我,我马上就来。

 

我应一声,但当时却没明白这个马上究竟是什么意义。我只当他还有话要同他爹娘和姐姐说,却没想到他已经是欲起身的样子,身体左右晃了两下,重心从左膝换到右膝,终于还是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,将一条腿直起来,这才撑着这两处支点慢慢站起来。

 

哎,你小心。

 

我眼见着他身子一歪一肩膀撞上供案,又手忙脚乱地去扶上头东西,自己歪歪斜斜地又向地上栽,哪还能管得了他方才说的在外边等的屁话,赶紧进来把他扶住,把他半个身体架在肩膀上。

 

他偏头瞅我一眼。

他伸手将桌上的东西扶好。

他松开我,自己扶着门走到外边去。

 

我愣在原处,终于才知道金凌说的“我舅舅要死了”是什么意思。说的直观些,我叱咤仙门也有这么些年,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活人的脸色是他那样的。白,眼底都是青。除却这一点颜色之外,只剩下眼里的瞳仁还是黑的,不知道比起方才的歪脖树,究竟是哪一方更枯槁一点。

 

果然我说的话你都当放屁一样。江澄在外边说。

 

我赶紧追上去,差不多是两脚同时跨出了门槛,江澄听见响动回头看我,皱着眉嗤笑一声,仿佛是很不满我这样青春活力似的,越过我要去关祠堂的门。我看他手有点抖,便接过他的差事,替他把门关上,又将门锁也臼好,站在一旁等他发话。

 

他自己往前走了两步,左右看了看寻了个可以倚靠的地方坐下,这才抬头用眼神示意我过来。

 

你想说什么?

我问他。

 

说实话,我终于有点怕。

 

我开始不相信他会轻易死去,接着又说服自己死生不过虚妄,好笑的是明明我与江澄经历过的生离死别各有一次,我却在这还未发生任何事情的节骨眼上生了惧意。我本来想接着说,你还是别说了,我要回去了,咱俩没什么好说的,可是金凌走之前特意嘱我别逆他的意思,我犹豫半天,还是走到他身边坐下来,自以为乖巧地等他开口。

 

江澄于是说,魏无羡,我想起一件事情。

也不是想起来,只是我等了这么几年,终于有机会把这句话说给你听。

 

是什么话?你说,你说。

 

咱俩上次见面,是你跟我说的,‘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’,对不?我今天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还给你,你记着,魏无羡,过去的事能不能让它过去,是我说了算的,而不是你。

 

江澄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一样,努力了很久才挤出一个十分勉强古怪的笑容,我实在受不了他用这样平稳的声音同我说话:是你他娘的欠老子的,别说的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,装他娘的大度给谁看呢,也就他蓝二当你是朵刚摘上岸的白莲花,你还当我这莲花坞底下都是淤泥了?

 

魏无羡,你是什么人,装给谁看,我再清楚不过了。

 

我能说什么呢。

 

我一再告诉自己我已经答应过金凌不能惹他不痛快,但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是想不出一句话来反驳他,不管江澄说的那些是讽刺、挖苦还是中伤,不管我承认不承认,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复他。我猜自己可能是累了,不然也不会对他说的那些话提不起半分力气去思考,也不想刨根问底追求话里的含义,我只是敷衍地答他,好好好,是是是,我知道了。

 

江澄又看我一眼,竟然笑出声,伸手捂了一下腰侧,轻声问我:怎么,不爱听了?

 

真奇怪啊。

我同他龃龉已经有二十年,他却还是这般了解我。

但我不能承认。

因为我也,太了解他了。

 

 

所以我问他,你就想同我说这些吗?

 

嗯。

 

不说我可走了?

 

不送。

 

你真的不说?

 

我没什么好说的。

 

 

他什么都没说,我也没像自己说的那样拍屁股走人。

毕竟我与蓝湛约定的是明日午时,我便是现在走了,也出不了云梦地界。

 

江澄还是靠坐在原处,有些疲累地闭上眼小憩,听见我又坐回来,只微抿了一下嘴角,轻声跟我说,金凌应该还没走,你叫他顺路把你送回去罢。我就问他,那你呢。我走了,你就死在这而儿?

 

有什么不妥呢?

江澄问。

 

但我还是没走成。因为江澄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突然倒下来,我转身把他接在怀里,下意识地去触碰他颈上微弱的脉搏。他的吐息很干燥,而且有点凉,我将手指送到他鼻子底下,不慎好几次碰上他微凉的鼻尖。江澄将自己很紧实地缩成一团,闭着眼又笑我,你抖什么?我又要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?

 

都过去啦,魏婴。

 

 

这是他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,是同我说的。

 

后来,我同蓝湛回了云深不知处。

后来,我也死了。

我从来没有知道,江澄说‘没什么好说的’,想说的究竟是什么。

 

 

fin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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